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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经验与判断》中译者的回复

2000-06-28 来源:中华读书报 王 倪 我有话说

我在4月26日的《中华读书报》上对几部重要学术译著提出过一些评议,其中包括现象学家胡塞尔的后期著作《经验与判断》。不久,该书译者之一邓晓芒先生著文做反评议,认为我的批评“不知轻重”。我觉得有必要重申我的立场:我的批评完全是针对那些有可能对汉语学界产生重要影响的译著,因此对其中翻译错误的批评当然要严厉得多。我承认,由于报纸版面的限制,那篇评议没有把问题详细展开,因此不是一篇具有严格学术规范的书评。但我认为我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因为作为一个热爱哲学的读者,我毕竟花钱买了这本书;当我发现其中有很多错误时,我把这些错误指出来,这是我作为一个普通消费者的权利。我无意于卷入学术界流俗的意气之争,因此我的批评完全是对事不对人。对于胡塞尔这样一本重要著作,译者的艰辛工作当然值得尊重,评议这样的艰辛工作是为了真理本身。

我在那篇评议中对《经验与判断》中文翻译的主要批评是,它对包括《逻辑研究》在内的胡塞尔其他著作非常陌生,因此把其中的一些核心概念翻译得面目全非。从时间上说,《经验与判断》是胡塞尔后期代表作,它的绝大多数概念和范畴早已出现在《逻辑研究》等著作中,并被广泛而详尽地讨论过。为此,我还是依据译者的批评顺序做一些解释。

1)关于nominalisiert的问题。这个概念在《逻辑研究》(第二卷)第五研究中早已出现,而且被频繁地讨论。它的主要意思是把形容词、语句或命题变成名称,譬如把rot(“红的”)变成名称Rot(红),把“这朵花是红的”变成“这朵红花”或“这朵花是红的,这个事实……”。我认为,无论从意思上还是就构词法而言,都必须把这个概念译成“名称化”,而不能译成“在名义上”。批评我时,译者没有诉诸胡塞尔自己的著作和看法,却舍近求远地上溯到中世纪。译者显示了渊博的哲学史常识,但却惟独不知胡塞尔的明确解释。

2)关于Fundierung和fundieren。这对概念是《逻辑研究》(第二卷)第三研究的核心概念,指的是整体与部分之间的逻辑关系。胡塞尔认为,所有的高阶行为都“奠基”于低阶行为,如判断奠基于表象(或经验),非客体化行为(情感)奠基于客体化行为(判断、表象等)。更重要的是,“奠基”在《经验与判断》中是个最最核心的概念,它的对应概念是“回溯”。因为该书就是要描述判断(Urteil)如何奠基于“经验”(Erfahrung),或者说科学如何奠基于“生活世界”,并且在后者中拥有其意义的源头。为此胡塞尔才说,我们必须要把判断回溯到经验,把科学回溯到生活世界。我不是说他把这个概念的意思译错了,而是说他居然把这样一个核心概念做了一词多译,让读者根本意识不到它是《经验与判断》一书的思想主旨。核心概念对理解哲学家思想的重要性,译者应该最清楚。

3)关于Termin。这是中世纪词项逻辑的核心概念,中世纪的逻辑学家和哲学家(如威廉·奥卡姆)通过区分词项的不同类型和功能来证明上帝的存在,论证理性与信仰的关系。在《逻辑研究》(第二卷)第四研究中,胡塞尔把词项区分为具有独立意义的表达式(kategorematisch Ausdruck)和具有不独立意义的表达式(synkategorematisch Ausdruck);前者如“人”、“红”、“走”等,后者如“和”、“也”、“因为”、“是”等,它们只能和前者结合在一起才有意义。译者无视这个概念的准确意涵和固定译法,而是依据某本拉丁语词典来确定译名,并以此反驳我的批评。这种做法究竟是否合适,我认为根本无庸多言。我想,译者总不至于通过追溯metaphysics的希腊文原意把“形而上学”这个固定的哲学概念译成“在物理学之后”吧。

4)关于Seite。即使不懂德语的人也能通过查阅德汉词典得知Seite的含义:①(物体的)一面;②边,侧;③(书的)页……。这个词在胡塞尔的著作中运用得实在是太频繁,以至于根本不需要进行解释。大体而言,Seite(面)和Abschattung(侧显或投影)密不可分。胡塞尔认为,任何一个时空物体的显现都是一种“投影”,也就是说它不仅显示其正“面”,而且它的侧“面”和背“面”也一道显现;这也就是《经验与判断》中所说的,任何经验都包含着一个可能的视域(Horizont),任何经验都超越当下所看到的那一“面”,同时包含着对未显现之“面”(侧“面”和背“面”)的期待。因此Seite(“面”)和胡塞尔的“意向性”、“内在时间意识”等思想密切相关,但同“(书的)页”却没有任何关系。认为胡塞尔“有用眼前的事物打比方的习惯,完全可能利用Seite的双关义来加强其理论的‘直观明证性’”,这是把自己的错误臆测强加给胡塞尔。我建议译者参考《逻辑研究》(第二卷)第六研究的§13和§14以及《物体与空间》等,不要逞一时意气指责我。

5)关于Immannentes。为避免误解,我想把胡塞尔的原文摘下来,然后看看译者的翻译:(限于篇幅,本报酌删原文引文。)

知识正如判断一样是被判断的东西本身,它不是在重复同一个东西时只会不断反复等同的那种认识行为的一个实际(Reelle)的因素,而是一个“内在于”这种性质之中的东西,即在重复的过程中这种内在的东西是作为各次重复中同一个东西而被自身给予的。

我对这段翻译的主要批评是,它把胡塞尔的一个核心概念Immannentes(内在物)给译得面目全非。胡塞尔这里的意思显然是,知识本身不是主观认识行为,也就是说不是时间性的“实在要素”(Reelle),因此不是作为主观认识行为之内容的“内在物”;但我们之所以说知识也是“内在物”,是就这种意义而言的:知识是在无数的认识行为中保持同一的客观知识,正如毕达哥拉斯定理超越了对它的认识和证明,从而保持自身的同一性。所以胡塞尔紧接着才说,“一句话,它不是实在或个别的内在物,而是非实在的内在物,是超时间物”。不知道译者为什么要把Immannentes(内在物)这个前后一贯的概念给译成“内在于”。译者还指责我不懂Art的含义,我想这可能有一点误会,因为“in der Art,da?…”在德语中是个固定用法,意思是“在……意义上说”,类似于英文中的“in the sensethat…”;我认为,把“sondern ein inder Art Immannentes ,da?……”译成“而是这种意义上的内在物……”,绝不是什么闻未所闻的事,译者可查阅德语语法专著。

5)我还愿意指出翻译中的另一个错误。《经验与判断》中有一段话原文是:……werden wir von diesen fundierten Erfahrungen zurückgehen müssen auf die schlichtesten und dazu allen Ausdruck au?er Funktion setzen.(Erfahrung und Urteil,s.56)这段话被译者翻译为:

……我们将不得不从这些有根基的经验回溯到最素朴的经验,并为此建立外部作用的一切表达方式。(〈经验与判断〉中译本,第74页)

译者把“…au?er Funktion setzen”译成“建立外部作用”,根本不知道它在德语中是个固定用法,意思是“排除……的作用”或“使……失效”。胡塞尔在这里不是要“建立外部作用的一切表达方式”,而是要“排除一切(语言)表达的作用”。这和《大观念》中的现象学“悬置”(epoche)精神完全是一致的。胡塞尔始终认为,语言表达式的意义源泉是前语言的“纯粹经验”,为此必须排除语言表达的作用,把它悬置起来、存而不论。因此这段话的正确译法应该是,“我们将不得不从这些被奠基的经验回溯到最素朴的经验,并因此排除(语言)表达的作用”。

我坚持认为,我有足够的理由维持那篇评议的结论:“由于对胡塞尔其他主要著作(《逻辑研究》和《大观念》等)过于生疏,译者把一些现象学核心概念译得不知所云。”译者有意回避这个事实,不是依据胡塞尔的著作和思想来回答我的批评,而是诉诸其他许多非学术的因素。译者批评我说,“外行读这段话无异于天书,但熟悉西方哲学史的人一看便知……”。在我看来,翻译就是要让“外行”借助翻译看懂“天书”,让他们不必每次都去查阅原文阅读译著。译者又不满我对韩水法先生重译的《实践理性批判》的褒扬,反而声称自己“与韩先生是朋友,互赠过译著……有些问题(包括语言表述和某些‘硬伤’)我打算与他私下交换意见”。我的书评,并无意说《经验与判断》的译者没有《实践理性批判》的译者水平高,但就译著本身而言,《实践理性批判》的翻译在准确性和可读性上都不错,至少胜过现有的其他译本。至于邓晓芒先生认为《实践理性批判》存在问题,我倒宁愿邓晓芒先生能够公开指出,进行讨论。在我看来,翻译和对翻译的讨论是对陌生的读者负责,对学术本身负责。学术批评就应该恪守康德的立场:“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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